在“纪念王佩英诞辰 95 周年” 会上的发言
                                                                                                                         茅于轼
 

       今天，我们四五百人聚集在这里，为的是纪念王佩英烈士诞辰95 周年，也是她遇难40 周年。 纪念她不但对于我们这些她生前的同事、邻居具有重大的意义，这件事对于中华民族同样有着极其重要的、而且是伟大的意义。
       王佩英是又一位像张志新一样坚持理想、抵抗暴力、坚贞不屈的伟大女性。 我不认识王佩英，但是很可能我们遇到过， 因为她是我弟妹家的邻居。 星期天我们常去玉渊潭公园玩，我们先到弟妹家，他们就住在羊坊店，和王佩英是很接近的邻居。那时候复兴门外大街还没有铺柏油，是一条高低不平的土路， 玉渊潭公园也是很荒凉的。 我们住在王府井，现在复外大街变成了六车道的柏油马路，羊坊店的铁道部宿舍变成了高层建筑。玉渊潭公园也增加了许多建筑，花坛、亭子、走廊、画廊，景观多了不少，也漂亮多了。 中国真是变了样，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没有这样的变化，我们今天也不可能在这儿开这样的会。

       王佩英虽然在1980 年已经平反，但是她的事迹远没有被大家所知道，她的精神远还没有发扬光大。中国的前途会怎样， 很大程度上就看我们整个民族的觉悟，能不能像王佩英那样， 或者至少认可王佩英的勇敢、独立思考、不屈不挠。
       文化革命这场浩劫是对中华民族极大的犯罪。不但使成千上万的像王佩英那样的先进分子被迫害致死，而且由于人和人斗，把力量都消耗在内斗上，致使生产大幅度下降，百姓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经济到达崩溃的边缘。 尤其是把中华民族几千年积累的文物，凡是能够移得动的，拿得到的，像古书、古画、古家具、金银玉器、统统都毁掉；搬不动的古建筑都统统捣毁。这是一场动员全民族最彻底的文化消灭。
       在人民的道德方面，鼓励无情杀戮，彻底灭失人和人的同情心，把人性善的方面给予绝对的否定。 存在的只有斗争、杀戮、暴力。所以这才有对张志新、遇罗克、林昭、王佩英这样的残暴非人之举。 那时候人变成了狼狗，只会听从主人的命令去咬人。真理已经泯灭，国家淹没在黑暗之中。

       文革这场浩劫是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亲自贯彻的。顶多再加一个林彪、四人帮。 他们加起来不足几百人，竟然能够运动七八亿人口，使整个社会彻底颠倒过来。过去人们都说， 责任在毛主席，罪责在林彪和四人帮。 但是我不完全这样看， 我认为有一半的责任在老百姓。如果林彪、四人帮到美国去搞文化革命，未见得有人响应他们。
       文革之所以能够搞起来，和中国百姓的无知、盲从、恐惧有关。 不说人人都像王佩英，哪怕有十分之一的人像王佩英那样旗帜鲜明，我想文革就搞不起来。所以说，我们要躬身自问， 在这场浩劫中自己有什么责任？今天我们纪念王佩英遇难40 周年，更值得我们反思。
       王佩英是一个弱女子，她的力量不及沧海之一粟。 她用这样微小的力量去对抗令七八亿人口恐惧的力量，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而且这种对抗要付出超出生命的代价，不但要告别自己最亲爱的子女，还要忍受残暴的殴打、捆绑、饥饿，给她喂精神病人吃的药，企图让她昏迷糊涂，她经受了一切最惨无人道的折磨。但是她为了坚持真理，她忍受了这一切。

       她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是真正的勇士，虽然目前国家还没有认可王佩英的烈士称号，但她是我们每个人心目中真正的勇士，她比战场上牺牲的烈士更有资格被称为中华民族的烈士。王佩英虽然只是铁道部专业设计院的一名勤杂工，但是她有极为敏锐的观察力，有最深刻的分析能力。 她对毛泽东应跳下政治舞台的看法有非常大的信心，否则她坚持真理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勇气。
       她在文革前就认为毛泽东已不再适合领导国家。如果那时候毛泽东退出历史舞台，就不会有文革的惨剧。
       我们大多数人那时候还蒙在鼓里，但是王佩英已经看透了形势。她的认识水平远远超过了绝大部分专家学者所能达到的水平，中国的知识分子在王佩英的面前应该感到惭愧。 可能有一些人也能看到问题的存在，但是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王佩英的这种能力和她所受的教育有关。她在解放前得到很好的正规教育，并不是一般小市民的教育。 解放战争中她又参加了反对国民党的地下斗争，为了一个光明的中国她很早就做出了奉献和牺牲。 解放后她感到理想能够实现了，对前途充满着憧憬， 但是后来运动一个接一个，多少人饥饿受冻，被批斗、被关押、被迫害。 生活在这种极不正常的环境中，她没有因此而迷惑。随着毛泽东错误路线的发展，她越看越明白，越有信心。 她提出要求退党，不愿意作为错误路线的执行者，她的思想转变并不突然，是很符合逻辑的。 她的认识过程值得我们今天很好地总结，以免将来再犯同样的错误。

       今天王佩英之所以能够被我们纪念，有这样盛大的纪念会，是因为有张大中这样成功的企业家。 文革中有成千上万的人被冤杀，但是他们没几个能够被人们纪念，他们都被埋没了， 他们的英勇事迹没有被记录下来。被整死的人中有名有姓的只有刘少奇、彭德怀等少数人，被逼自杀的也只有傅雷、邓拓、容国团、翦伯赞等少数人。 至于为了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双方武斗而死的人，连姓名都没留下，文革屈死的人至今还不明不白。

       那时候主政的人应该认罪，这不是道歉的事，是认罪的事。冤有头债有主，死了这么多人，怎么能不了了之。 这些主政的人是有血债的。 追究这个责任不是为了报仇，不是要挑起人和人之间的矛盾，而是要澄清事实，吸取教训，防止以后再犯。这样重大的事件，含含糊糊，是非不分，甚至还不得不说假话， 这让人十分担心。 前总理温家宝说，要让正义像阳光一样进入每一家的窗户。如果真话还不能说，还谈什么正义的阳光呢！
       我非常认同社会的平等，平等永远是我们追求的目标，但不是唯一的目标，富裕也是我们不可或缺的目标。 毛泽东追求平等的理想并不错，错就错在文革中一概打倒“ 富人”。
       我们现实的社会是不平等的，从现在这个社会实际出发， 解决的办法一个是打倒富人，分富人的财产，社会马上变得平等，另外一个办法是让穷人一步步富起来，最后也变成富人。
       我认为后一条路是我们应该走的路。而不是打倒富人。因为穷人最后都要一步步变富。 打倒富人穷人还有机会变富吗？ 事实证明打倒富人的结果是大家都成了穷人，而且永远是穷人，永无翻身之日，这是改革开放的事实证明了的。 我赞成大家都来为穷人做事，解决他们的具体困难，而不是空喊口号， 不是用口号来帮助穷人，我反对一概打倒富人。

茅于轼，1929 年出生，茅以升之侄。
中国当前最有影响的经济学家之一，是   
中国民间经济学者的重要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