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新片:《我的母亲王佩英》
赵 锐
第一次听说王佩英,是去年上半年在胡杰先生家中吧。 当时在胡家客厅看见一副未完成的油画:一位清秀端庄的女子, 垂着两根长辫子,她肃穆地抿着嘴,眼神有些凄婉。 胡杰先生介绍说:“ 她是上个世纪70 年代被枪毙的‘ 反革命’,我正在做她的纪录片。”因为对王佩英过于陌生,我很快就淡忘了这个名字,直到在2010 年第5 期《 炎黄春秋》上读到郭宇宽的文章《 寻找王佩英》。
一见标题旁王佩英的照片,我立刻忆起胡杰先生的油画, 心想新片子也该诞生了吧,不知何时有机会一睹为快呢。 我对胡杰先生的纪录片十分关注,从《 寻找林昭的灵魂》到《 在海边 》《 远山 》《 平原上的山歌 》《 小天使 》《 阴道独白 》,再到《 为革命画画》《 中原纪事》《 粮食关》《 我虽死去》《 国营东风农场》,他的每一部片子都闪烁着独特的人性光辉,引发我持久而深入的思考。
仿佛心有灵犀,读完文章不久,居然收到胡杰电邮。 他告知我他的新片《 我的母亲王佩英》已经杀青,只要向一个信箱发邮件索取,就可以获赠碟片。 我当即发送邮件自报家门,三天后,一封特快专递送到我手中,内有一本今年第5 期的《 炎黄春秋》,以及与正式出版没有二致的一套(两张)碟片。邮件系北京大中投资公司发出,碟片封函上有张大中的题辞;“ 为真理与正义献身的精神永垂不朽—— 纪念母亲王佩英就义40 周年”,背面有“ 免费赠阅,函索即寄”的字样。
从《 炎黄春秋》的文章得知,王佩英的三子张大中现为身价数十亿的成功商人,京城知名度颇高的大中电器连锁及其旗下产业的当家人。 看来,胡杰的这部新片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儿子追思母亲的产物。
王佩英,女,1915 年出生在河南开封,是一个商人的独女, 从小家境富裕。 然而,她未及成年,父母和继母即相继过世,只留她与丰厚的遗产和忠实的保姆相伴度日。16 岁那年,她考上当地的教会学校静宜女中。 可刚刚初中毕业,便与一个叫张以成的大学毕业生结婚成家。 从那以后,相夫教子成为她生活的重要内容。她先后生了八个孩子,其中六男一女长大成人。
1943 年,张以成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王佩英经常变卖家产支持丈夫的地下工作。1948 年,王佩英加入中国新民主义青年团。1952 年,王佩英加入中国共产党。1955 年,王佩英随同丈夫全家搬迁北京,她被安排在铁道部专业设计院工作。 最初担任幼儿园保育员,1959 年一次意外烫伤孩子后,她被调到单身宿舍当清洁工。1960 年,丈夫张以成因肝病去世,留下孤儿寡母八人。 之后不久,王佩英买回一尊毛泽东白瓷胸像放在家里,她对孩子们说:“ 毛主席可是我们的恩人啊。”
大饥荒发生后,面对饿殍遍野的现实,王佩英开始深入思考,认为国策有误,为民请命,多次在公开场合宣称:“ 少奇同志是好人”、劝谏最高领导应该退出历史舞台。1963 年,王佩英被强行送进精神病院。1965 年,王佩英坚决要求退党,她表示:“ 我不愿当人民的罪人,我要退党,共产党虽然前一段革命有功,但现在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停滞不前了……”“ 我再不退党,我的罪就更大了,我坚决退党,从现在起我不参加你们的会了,不交党费,你们也管不了我了。”口头申请得不到答复,她又上交书面退党申请:“ 申请退党,理由如下,因无意义,又无目的。自我受罪,何苦而为,因此因此,坚决退党, 速办手续。”
1968 年,王佩英被关进单位的“ 牛棚”,经常被造反派们批斗、殴打,但她还是一有机会就大声呼喊口号、散发传单。单位不敢承担责任,要求公安部门把她收监。 看管人员威胁, 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否则就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儿女了。 王佩英痛哭流涕,可她擦干眼泪还是坚持:“ 刘少奇不是叛徒。”据称每次挨揪斗,为防止她呼喊口号,她的下颌骨都会被强拉脱臼。1970 年1 月27 日,王佩英在北京工人体育场被“ 公审”, 在体育场中央,王佩英一次次全力挣扎,一次次被暴力制止。她的咽喉被一根细绳紧紧勒住,以至于她最后还没来得及到达刑场,就在半路上被勒死了。1980 年,王佩英被平反昭雪,张大中得到1000 元抚恤金—— 母亲用生命换来的钱成就了大中公司今日的辉煌。
胡杰的镜头语言越发成熟而流畅了。 第一张碟片《我的母亲王佩英》如行云流水一般,通过张大中、张可心兄妹对往事的探究,为我们一点点还原了王佩英不同寻常的人生。一个不为人知的清洁工,一个大大小小七个孩子的母亲,一个中年丧偶的家庭妇女,她凭什么会有那么超乎常人的智慧、勇气和力量去抗争文革中林彪、江青那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专制和独裁? 和林昭不同,她不是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写不出发人深省的文字,说不出令人叹服的言语;和张志新不同,她不是见多识广的国家公务员,没有丰富细腻的情感,没有曲折微妙的故事。王佩英就像中原大地上一株憨实的高粱,该发芽时发芽,该抽穗时抽穗,该孕育时孕育。 当暴风骤雨强迫大地上的所有生物都俯首贴耳、惟命是从时,会被连根拔起,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没有第二张碟片《 王佩英女士诞辰95 周年纪念会现场实况》,第一张碟片可能就显得相对单一了,那是因为纪录片的表现方式毕竟还有它的局限。张大中先生策划的这个创业
30 周年暨母亲诞辰95 周年、母亲就义40 周年的纪念会很有见地。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一批中国人如此庄严、隆重地公开聚集在一起,毫不遮掩地声讨文革之罪恶,面无惧色地指出当时国家指导方针的错误。 纪念会显然是在一个高档酒店进行的, 华丽的会场布置得宛若人民大会堂,王佩英那张垂着两根长辫的经典照片高悬中央,她那凄婉的眼神让每一个在场的人心灵震撼。 与会者以耄耋老人居多,他们一律身着正装,显得格外庄重体面。
整个纪念会可圈可点之细节颇多,最让我击节叫好的是茅于轼先生和他的讲话。 茅先生的敢言直言是出了名的,可即便如此,他当天的发言还是让我一阵阵惊叹。 比如他说文革是对中华民族、中华文明的犯罪;比如他说不能把文革责任推到毛泽东一人身上,因为草民百姓也有一定的责任;比如他说如果林彪、“ 四人帮”在美国搞文革,肯定没人理他们,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自省…… 茅于轼高度评价了王佩英舍生取义的献身精神,称她为中华民族的烈士,认为她比许多牺牲战场的烈士要伟大得多。“ 不要说大家都像王佩英一样,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像王佩英那样坚守良知,这一系列悲剧就不会发生!”当茅先生高呼“ 冤有头、债有主,欠下的债一定要还,这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承担历史的责任”时,现场响起了共鸣的掌声。
黄炎培的儿子也上台发了言,他说黄家在文革中有四条人命,母亲是因为不愿自污污人,在58 岁那年被迫自杀。他向王佩英的照片一再鞠躬,由衷表达对这位非凡母亲的敬意。最后, 刘少奇的小女儿刘亭亭和张大中一起,为中央美术学院贺羽教授所作的王佩英巨幅油画揭幕。 随即,人们纷纷走上前来,在王佩英油画前献上洁白的百合花。
看完片子我给胡杰先生发短信,问他是否可以公开那个免费索取碟片的信箱,他回复:“ 是的,你帮助把这个消息传到网上,希望更多的人都去索取。谢谢。”于是我当即打开电脑连夜写下上述文字,愿朋友们都能记住王佩英,愿朋友都能分享这部片子。
赵锐,女,1971 年生,作家、记者,
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南京。 代表
作有人物传记《 祭坛上的圣女:林昭传》、长篇
小说《 魏特琳:忧郁1937》《 跌跌撞撞》、儿
童文学作品《 耳边风》《 不和妈妈说再见》等.